浑厚华滋谁催——略说黄宾虹的画学 | 汤哲明




黄宾虹(1865—1955,上图)的一生,是传统文人画面临社会结构的巨变,遭遇现代文化、西方艺术冲击,顽强甚至是倔强地坚守传统艺术,并使之绽开新颜的一段历史。
出生于浙江金华的黄宾虹,青年时代因读书、应试的原因往来于皖浙两地。当其时也,国难维艰,举国士子,皆谋新知而求变,以图国存。青年黄宾虹因偶然的机会与赴京的谭嗣同相交,后又曾上书康梁,主张变法,云“政事不图革新,国将有灭亡之祸”。闻“六君子”赴死,黄宾虹大恸,为谭嗣同写下“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的诗句以抒悲怆慨慷。因与维新派过从甚密,被视若“同谋者”,后又因欲乱清廷根基而私铸铜币为人告发,遭清廷追捕,遂赴上海避祸,从此往来于沪浙皖等地,最终定居上海。而这,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黄宾虹寓沪后长期从事出版,曾与邓实一起编辑《美术丛书》,又复编辑《神州国光集》等传统书画册……他积极参加、组织海上书画界的结社、展示活动,为当代书画的出版与展示大量撰文,更为沪上各美术学院兼职教授书画,并积极扶持名动一时的女子书画会的成立……因之成为海上画坛极为活跃也极受人尊敬的人物。
闲暇时日,黄宾虹热衷收集古玩,常出入厂肆。黄宾虹青年时代学画的条件,比起同时代家学渊源的同辈来,并不算好。他虽好古敏求,经济能力却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的深厚兴趣,尤其得到上海,助他开阔了眼界。他在收藏鉴赏方面的成就,在那个时代虽算不得顶尖,但也很具时名,参与了不少重要的古书画品鉴与选件活动。而他记录、撰写晚清至早期海派的画史,不但可称信史,而且评论精微,文字尤佳。
黄宾虹学画山水是基于新安画派的传统,对明人恽香山,清人渐江、石溪、查士标、石涛等野逸派画家,甚为偏爱。黄宾虹在书画上的信条,乃是金石(即青铜器的篆书铭文与墓志碑板的汉魏隶楷)入画。他在撰写的大量画学文论中,一直为清中期以来兴起的金石学鼓与呼,甚至将用笔是否有金石意趣拔到了无上高度,进而更推崇书法的雄强之风,将普通的行草笔法视作柔靡。缘此,将传统的文人山水画与新兴的金石学相结合,成为黄宾虹一生艺术追求的方向,这铸就了其画山水的笔墨迥异于时流的特色。
在绘画上,黄宾虹秉承了董其昌以来视笔墨先于造型的观念,更强调书法用笔,将文人画风上升到了“民学”高度。他所谓的“民学”,指的是不求人好、不事权贵而专意自适的艺术。黄宾虹认为文人画追求笔墨境界是一种“内美”,其优点不易为人理解,然亦不求人理解。重“外美”亦即投人所好的绘画,则被他视作“君学”。黄宾虹倡导的“民学”观念,既是对宋元以来文人画的肯定,也是对他自己艺术的体认。
需要说明的是,黄宾虹虽然奉传统文人画为圭臬,但却批评奉行董氏观念的四王正统派,指摘其用笔柔靡。以雄强反柔靡,是黄宾虹推崇王铎、包世臣等人书风的原因,故四王画风中飘逸的传统行书笔意,颇不入其法眼。撇开审美观念不论,金石学不但为黄宾虹的绘画注入了最为重要且强大的创新基因,也为黄宾虹笔墨的独树一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黄宾虹在画学中倡导的“民学”的对立面“君学”,专指职业绘画尤其是宫廷绘画。黄宾虹此说有其洞见,即强调了文人画家的不事权贵、不为形役、全性保真,但也有明显的贬斥院体的倾向,某种意义上不妨看作是对他从属的文人画阵营的拔高。黄宾虹无论论文论画,都颇多理想化色彩。当时这样的画家也并不少见,他们抱有强烈的爱国之心,却无真正的救国方案,只能借艺术抒发愁思。黄宾虹曾写下“只有艺术才能救国”之类的文字,政治上虽显幼稚,但其拳拳之心昭然可见,这最终化作他对中华大地“无山不美”的赞美与讴歌,成就了自己作为一位山水画家的崇高地位,其艺因也与他青年时代投身救国活动的爱国情怀同气连枝。
然而黄宾虹置身的时代,适逢传统绘画审美日益式微而屡遭批判。自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否定传统绘画、文化,甚至彻底废弃中国文字的呼声,不绝于耳。平心而论,这股风行百年的思潮,自有其合理成分,但矫枉过正处也显而易见。这股思潮,事实上一直持续至改革开放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1920年代,随着大量留学海外的画家陆续回国,如林风眠、丁衍庸、关良乃至刘海粟等,从日欧带来了西方新兴的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画风。西方现代绘画因与传统文人写意派意趣相通,令备受西洋写实主义质疑攻讦的传统画家顿感柳暗花明。传统国画界人士相继发表文论,肯定传统文人画的价值,如陈师曾发表《文人画的价值》,凌文渊发表《国画在美术上的价值》,丰子恺发表《中国美术在现代艺术上的胜利》……与此同时,兼学中西的画家如汪亚尘亦发表《近五十年来西洋画底趋势》,林风眠、刘海粟、丁衍庸等则纷纷主张将传统的文人写意与西方现代主义通融……一股轰轰烈烈的肯定传统文人写意画特点与优长的潮流,沛然勃兴。
“一战”结束后,欧游归来的梁启超提出,西方崇尚的所谓“物质文明”导致帝国主义恶性竞争,因宜高扬东方以“和”为内涵的所谓“精神文明”,复兴传统文化的热潮随之兴起。1935年上海学界开始倡导国画复兴运动,王新命等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傅抱石发表《中国民族美术之展望与建设》……凡此,皆有力地助长了传统派艺术家颉颃西方文化浪潮的声势。
传统文艺的价值,首在“保存金石文字”,黄宾虹本是此道专家,当仁不让。是时金石学大家吴昌硕渐已老去,未见对此发表意见,对于此道的呼吁,在画界当首推黄宾虹。而对传统绘画审美的肯定与高扬,则更成了他的分内事。黄宾虹对此专发议论的文论,在1930年代亦陡然激增。
撇开黄氏为传统艺术鼓与呼的文论不说,黄宾虹论画,特别是论述用笔用墨之法,十分辩证,堪称精彩,而从其论述中衍化出的五笔七墨说,亦极著名。这五笔七墨之说,实质上主要强调的仍是金石笔法,亦兼及墨法,特别是为他新创的宿墨法(即有特殊墨晕的隔夜水墨),则略嫌牵强,稍类十八描(即将传统的白描笔法概括为十八种笔法,虽有归纳之功,也有巧立名目感),并不如其具体地论述笔墨章法来得玄妙精彩。当然,类似的概括既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习惯,对简括地推广发扬其学说,亦别有功效。

黄宾虹对文人山水审美的坚守,在当时无疑是极其孤寂的,这也是他在近现代画坛成为受人尊敬的榜样的原因。
在此一道,他有如在陋巷箪食瓢饮的颜回般矢志不渝,其画在很长的时期,也颇不入时人之眼。二十年前海上古书画收藏大家陆平恕老人曾告,他青年时代每去大千兄弟家,必谒黄老(时黄宾虹与张大千昆仲居于同一石库门内),若奉洋五元,老人必回赠书画多件,可见其境况的窘迫。民国时期的美术界领导施南池先生,则曾撰文批评黄画,虽不能说刻薄,也不无道理,但措辞却不可谓不激烈。黄宾虹闻之,亦不改其志,更乐此不疲。他自云其画“五十年后才被人懂”,而至临终之年,身在西湖的他则写下“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是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之句,这既是其一生在画道上焚膏继晷的写照,从中更能感受到他在自我加压、争分夺秒之外背负的沉重使命。
黄宾虹在绘画上虽然孤寂,却绝非没有知音,从法国回沪后长期在上海美专教授美术史的傅雷,因欲学习了解中国画,经黄氏学生顾飞介绍与黄宾虹相识。黄与傅在知识结构上互补性极强,黄宾虹通过傅雷了解西方艺术的状况与动向,而傅雷则通过黄宾虹了解传统中国画的审美与历史。交往日久,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傅雷在拜服黄老之余,亦颇为其境况不平,遂亲自上阵,倾力为黄宾虹举办画展,甚至鬻书售画。
黄宾虹之画所以在市场长期境况不佳,主要是因为其画晦涩难解,除了雄强的用笔之外,主要是表现抽象化的笔情墨趣。这在写实主义渐成主流的二十世纪上半叶,显然格格不入,更非常人所能理解,这其实也是他高举不求人好的“国画之民学”的真正原因。
黄宾虹的写生,很能彰显他艺术上的这种表现与他在画道上的使命。其画写生,与物象几无关系,莫名其妙。奈何他乐此不疲,每到一地,必大量图写,及至晚年时,暇日仍在西湖岸边勾画山景不辍。其画写生,只用笔散漫如蚯蚓曲行的几许线条,除了深厚雄强的金石笔意,所画既不分南北,更难辨土石……要理解黄宾虹所欲表现者何,不妨知晓他雨中游青城山的故事。

1938年黄宾虹入蜀游青城,适逢天雨,他如痴如狂坐于雨中,饱看山景(参见上图)。事后他在写给王秋湄的信中言及:“青城大雨滂沱,坐山中三移时,千条飞泉令我恍悟,若雨淋墙头,干而润,润而见骨。墨不碍色,色不碍墨也。”从中可知,他眼中所见,绝非普通人眼中的物象,而皆是一派华滋的笔韵墨章。这最能说明他念兹在兹的所谓画之“内美”,亦即笔墨的勾搭凑泊之美:一种抽象但却内涵深厚、极具象征意义的美,是承载了中国山水画流传千年的文化学、历史学内涵的符号之美……
黄宾虹心中“内美”的至高境界,乃是他反复陈说的“浑厚华滋”。这是黄宾虹一生追求笔墨之美的高标,他称之“浑厚华滋,本民族性”,“世无伦比”……“浑厚华滋”之语,本出元人柳贯概括元人黄公望山水画的笔墨意趣。这种意趣,在倪瓒、王蒙等元代名家的画中,亦多有体现,乃是元代文人水墨山水画的一大特色。黄宾虹的一生,始终追求与表现,乃至于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地强化的,便正是这种意趣。
虽说这是受元人启发,但黄宾虹却融合了后世水墨破化的新技法的意趣与金石的雄强笔致,开创了元明以来文人山水画中得未曾见的这一番笔墨意象。这是一种几乎全然抛弃形象,单纯强调笔墨勾搭凑泊、在昏黑中层层深厚的极致意趣。黄画所以厚重深黑,所以感觉杂乱无章般地无关形象,识此可知。这既合于董其昌“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绝不如画”的形式主义审美,却又完全脱出了董其昌以来亦步亦趋地步武元人的正统派笔墨的桎梏,非但创造了自己卓然独立的画格,更在很大程度上开拓了传统山水画的笔墨意境。是即黄宾虹一生苦苦求索的境界,一生安贫乐道所欲完成的使命。
新中国立国之初,曾为九十高龄的黄宾虹举办画展,这确认了老人在艺坛的崇高地位。然其艺术上的知音,在当时却实在不多。黄宾虹所在的央美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的学生王伯敏等,在校园里倾力推广其艺,影响了一批后学,如自中国美院毕业的上海书画出版社总编辑卢辅圣,曾主持出版了大量黄宾虹的作品,在他推动下,该社王中秀编辑出版了大量黄宾虹文献……由南及北,渐渐助推起了黄宾虹画学的热潮。
改革开放后,随着人民生活水平逐渐提高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影响,尤其是抽象审美逐渐普及,黄宾虹的艺术得到了越来越多民众的共鸣,最终彰显了他当年坚守的艺术的价值。文人画的式微不可避免,但文人画创造的美学却不应消失,这正是黄宾虹一生孜孜矻矻、自勉不怠的贡献与价值。
回顾画史不难发现,近现代中国画之变从视西方写实主义若坚船利炮,起而追之,到文人画审美(并非仅指文人画)因西方现代艺术兴起而重获认可……一部近现代中国画史,不可否认是笼罩在与西方审美的比较甚至是受其认可的阴影之下。当今中国的文化,即将走出这百余年的阴霾。当此时也,我们回看黄宾虹居陋巷而不坠其志、写山河而不求人好的故事,抑或能从中获益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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