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微小说

文/胡玲

一

春漾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祖上经营珠宝古玩生意多年。她父亲接管家业后，不思进取，又染上恶习，家里逐渐衰败。父亲和后母不愿春漾留在家吃闲饭，着急要将她嫁出去。春漾说嫁人可以，但必须自己挑选夫家，否则宁愿老死在家里。春漾性子刚烈，父母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春漾早有意中人。她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偶尔出门裁几身旗袍，一来二去，和秀雅旗袍店的小裁缝秋水早就互生情愫。

春漾出嫁那日，没有大红花轿，没有送亲队伍，她独自提着一只红木箱子，走进秋水家。

红木箱子静静地放在梳妆台上，通体莹润油亮，箱面雕刻着“鹊登梅枝”的精致浮雕，四角用如意纹铜件包裹，箱子被一把黄铜锁紧锁着，钥匙挂在春漾的脖子上。

春漾望着箱子，眸子闪烁着亮晶晶的星光：“箱子里是我的全部家当，有它在，至少咱们生活不用怕了。”秋水低眉柔和一笑：“这是你的嫁妆，我有手有脚，以后的日子不用愁，不到万一，咱们决不开箱。”春漾坚定地点点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春漾每天擦拭箱子，箱子被擦得光亮如新。箱子钥匙挂在她脖子上，睡觉也不取下来。秋水明白箱子里装着春漾最珍贵的东西，是她所有的念想，他从不去碰那只箱子，似乎一碰到它，里面的东西就会烟消云散，春漾的念想也会随之破灭。

二

那年日本人打进城，春漾把红箱子埋进院子后的枯井里，秋水在井上盖上厚厚的草垛，好不容易躲过了搜索。后来他们的秀雅旗袍店被迫关门，一家人的生活没了着落，秋水愁得日夜难寐。刚怀孕的春漾看着一筹莫展的秋水，说：“要不，咱们开箱……”秋水立即打断她的话：“不用，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一早，秋水出了门，到大半夜才回来，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城里的裁缝铺都关门了，但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人家还得制办新衣，我联系了几家老主顾，他们都让我上门去做衣裳。”说着，他的手温柔地落在春漾的肚子上，“只是，我这一去得好几个月，照料不到家里了。”春漾把头埋在他肩膀上，说：“放心，家里还有我，我等你回来。”

秋水走后，春漾也没闲着。她有做糖水的手艺，便买回材料，熬芝麻糊、做豆腐花，推着小车沿街叫卖，挣些碎银子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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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漾临盆之际，秋水终于回来了。他看着憔悴的春漾，心疼不已。他把一沓钞票交到她手里，她将这些日子卖糖水的零钱取出，放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油灯下，两张脸庞泛起红晕。

日子渐渐恢复正常。春漾从枯井里取出箱子，擦洗、上蜡油，箱子焕然一新。春漾说：“咱们还是开个裁缝铺吧。”秋水说：“行，我找师兄师弟们借些钱，加上这些年我挣的，应该够了。”春漾抚摸着箱子说：“不够的话，咱们开箱……”秋水说：“不用。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开箱。”春漾点点头。

裁缝铺又开起来了，秋水做衣服，春漾帮着打下手。秋水的手艺好，生意还不错，一家人的生活有了起色。

三

改革开放之初，服装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裁缝铺的生意日渐冷清。他们的儿子春秋所在的工厂也不景气，那天，春秋眉头紧锁地回到家，说：“厂里刚出了公示，下岗名单中有我……”

春漾拍拍春秋的肩膀：“没事儿，隔壁刘姨的糖水店生意不错，她早想请我去店里帮忙……咱家总会有饭吃的。”秋水说：“我也想好了，把裁缝铺关了，郊区新开了几家外资服装厂，我那天见到他们在招工，我有技术、有经验，可以去试试。反正咱们饿不着。”

春秋被父母感染，脸上有了神采：“现在城里开了不少酒楼，我想去做学徒，学做厨师，以后可以开家酒楼。”

春漾指了指放在大衣柜上头的红木箱子，说：“不要担心，就算日子过不下去了，咱家还有它啊！”春秋笑了，说：“不是说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开箱么，怎能到我这儿开箱呢？爸妈放心，日子会好起来的。”秋水和春漾都欣慰地笑起来。

千禧之年，春秋的酒楼隆重开业。晚上，春秋领着七岁的女儿巧儿回家。巧儿好奇地盯着那只红木箱子问：“里面装着什么？”秋水说：“这是你奶奶的嫁妆，里面装满了宝贝。”巧儿追问：“可以打开给我看看吗？”春秋笑道：“那可不行。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箱。这是咱家的老规矩。”

四

春漾92岁那年，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颤巍巍地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放进秋水手里。她紧握着他的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春漾的后事，全家人整理春漾的遗物。秋水想了想，终于打开那只箱子，里面空空如也。巧儿惊呼：“什么也没有啊！”秋水的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平静：“我第一眼见到这只箱子，就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春秋没有一丝惊讶：“我也是这么想的。”

没多久，秋水也走了。临终前，他把红木箱子交给了春秋。

春秋把箱子放在自己办公室的书桌旁，每天都能看到它。他说，这箱子可是传家宝，能保全家无忧。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4月9日A7版